顷州温氏遣了官媒来府上说亲的消息传来时。
我正坐在四姑娘房中的黄花梨木案前,拨弄着鎏金算盘珠子,一笔一笔核算这个月的用度开销。
紫芙喜滋滋推开门,眼角眉梢挂着笑意,小跑到我跟前:
「青莲,你有福了,温氏遣了媒人来说亲,要娶你回去当少奶奶呢。」
我手中的象牙算珠轻轻一顿,又继续拨弄起来:「哦。」
紫芙跺脚,急躁的语气夹杂着羡慕:「那温氏可是顷州数一数二的富户,听闻那少爷长得甚是俊朗……」
「紫芙,」我轻轻打断她。
「你可知道温家为何三番五次来说亲?」
顷州温氏,家中颇有些财产,可不过是地方上的商贾。
孔府是何等门第?
老爷贵为当朝宰相,大姑娘是圣上宠妃,二姑娘嫁了轻车都尉,三姑娘许配翰林学士。
便是府中的庶女,嫁给一般高官也是绰绰有余。
断不会许配给一个地方的商人,失了身份。
这便是大户人家为何要精养丫鬟的原因。
京城人人都说,相府里的一等丫鬟,抵得过五品官家的小姐。
作为四姑娘的贴身侍女,我自幼随姑娘一起读书。
六岁开蒙,十二岁通诗词,连泡茶的水温都要精确到分毫。
姑娘习琴时我在旁记谱,她作画时我研磨调色。
这些年耳濡目染,早养出了一身不输闺秀的气度。
算盘珠子清脆一响:「他们图的,也不过是个孔府出来的名头罢了。」
京城孔氏,世家之首,如同一株参天古木。
那些攀附而来的姻亲,便如缠绕其上的藤蔓。
看似依附而生,实则互为支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姻亲的网织就得越是绵密,世家的根基就越是稳固。
今日许一个丫鬟,明日嫁一个庶女,后日结一门表亲。
千丝万缕,最终织就一张谁都挣脱不开的网。
而我,不过是主子手里的一枚棋子。
落在何处,从来都不是由我说了算。
四姑娘叫我过去时,我悄悄看了一眼。
她用茶杯拨着浮沫,不知在想什么。
我垂手侍立,任由她细细打量。
半晌,她端起茶杯抿了口茶,不经意道:「青莲,你跟了我多少年了?」
我略一欠身:「回姑娘的话,自打姑娘落地那日起,奴婢就在跟前伺候,算来已是十四年五个月整了。」
四姑娘闻言轻笑,眼角那颗胭脂痣跟着一动。
她今年方二八,我比她长三岁。
可她不过斜靠在那里,便有通身的气派,那双眼睛常弯成弯儿,看见谁都温声细语。
府里上下都说四姑娘最是温婉可人,说话时声气儿比檐下的风铃还轻柔三分。
那些个没近身伺候过的,不知那双含笑的杏眼一转,便是雷霆手段。
伺候了八年的红樱,不过失手碰倒了一盏茶,污了她的绣裙。
她当时也是这般笑着,亲手扶起跪地求饶的红樱,第二日却叫人牙子来,直接将红樱发卖。
我屏息静气等着,知道这十四年的情分,不过是因为我素来懂得什么该看,什么该忘。
如此算来,我竟然是在她身边最久的一个丫鬟。
她斜倚在贵妃榻上,指尖绕着帕子上的流苏,忽而轻笑。
「温氏遣了人来说亲,兄长已经同意这门亲事,往后啊,你可就是当主子的人了。」
我闻言立即跪伏在地,额头贴着冰凉的白玉方砖。
「奴婢伺候姑娘多年,不敢僭越肖想,请姑娘收回成命,允许奴婢继续在您身边伺候吧。」
「糊涂。」四姑娘将帕子一甩。
「做少奶奶不比当丫鬟强?到时候自有下人伺候你。」
我连连叩首,发间的银簪碰在砖上叮当作响。
「姑娘待奴婢宽厚,吃的用的无一不精,比平常人家的女儿还富贵些。」
「要让奴婢离了姑娘,去伺候那些臭男人,奴婢宁愿绞了头发做姑子去。」
额头抵在白玉砖上,咚咚响。
一直磕到第八下,忽觉袖口被轻轻一扯。
抬眼,正对上四姑娘的紫绫裙角。
她虚扶一把。
「这是什么话,那温家郎君我隔着屏风瞧过,长得端方,你老子常年在父亲身边当差,依我看,你与那温氏倒也相配。」
说罢,她亲自用帕子拭在我额角。
「瞧瞧,这般实心眼做什么?都泛红了,仔细破皮。」
不会破皮的。
在这白玉砖上磕过头的丫鬟不止我一个。
我早练就了分寸,既要显出诚心,又不能真伤了皮肉。
若我真的磕破皮,传出去岂非让旁人说四姑娘刻薄。
届时,我的下场怕是要比撵出去的红樱还惨。
「你服侍我多年,我又岂会亏待你?」。
「我已恢复你的良籍,也与兄长说过,认你做义妹,让你风风光光的嫁过去。」
我俯首叩拜,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
「姑娘大恩大德,奴婢无以为报,只恨此去不能常在跟前伺候,好在奴婢的老子娘还在府里,求姑娘允他们代奴婢尽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