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人啦,死人啦!」
我在柜台后听见街上人喊,就想出去看看。
手还没摸到门闩,丫鬟小荷就拦住了我:「街上人多眼杂,小姐不可抛头露面,切莫忘了老爷嘱托。」
我手一顿,悻悻地放下。
只得将窗户推开一条小缝,顺着往外看,正看到一个瘦弱少年倒在我家药铺门口,生死未卜。
今日因着我过来拿药,为防不便,爹爹已将大夫伙计们都放了假,门口也挂了「停业」的牌子。
此刻偌大的药铺竟无一个可用之人。
我又看了一眼,那少年面无血色形容枯槁,但瘦削的胸膛依旧能看出微弱的起伏,似是在挣扎。
我定了定神,吩咐小荷:「你快去请郑大夫,我先用参丹吊着他的命,再晚怕是就来不及了。」
小荷闻言整个人堵在了门前,面色凛然:「不行,小姐刚与那侍郎家公子过了庚帖,就等转年成亲。如果这样当街失了体统,怕是要惹出事端。」
「什么事端?」我指着外面问他,「那是一条人命!我家世代行医,爹爹更是当朝太医院院判,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怎么现在到我这里就可以见死不救吗?」
爹爹待我极好,从小教我医术也是看多了这世间女子的不易,他常说:
「男子若是病痛,可以望闻问切乃至揉按推拿施针,无所顾忌。但若是女子,一看不得,二摸不得,病症事倍功半,枉死者多矣。若是我儿能为闺中医者,也不失为美谈。」
所以我虽为女儿身,医术却不输男子。
见小荷还在犹豫,我一把拉开她,自己冲了出去。
门口围观的路人看到我一个女子出来,没戴面纱又无人陪同,不由得哗然起来。
小荷反应过来后痛心疾首,猛地一跺脚,飞也似的跑了。
我轻轻来到那公子面前,敛裙蹲下,搭上他的手腕,脉象细软无力、脉弱而迟,实在是太过虚弱。
在众人嘈杂的议论中我依旧捕捉到重要信息——
不知这是谁家公子走到此处被人抢了荷包,心一急就倒下了。
我怕参丹太冲他一下子受不住,我便将它用温水化开,也没挪动那公子,就着门口的台阶喂了他几口。
其实我也有私心,孤男寡女,若是我把他弄回药铺,怕是更不方便,还不如就在街上,让那么多双眼睛看着,证明我只是在救人。
稍待片刻我又摸了摸脉,虽没太大变化但总归是好些了,连呼吸也均匀了许多。
细密卷曲的睫毛忽而动了动,他的眼睛微微睁开了一条缝。
他似乎想说什么,我连忙拦住。
「别说话,也别动,大夫马上就来了。」
果然不消片刻,我家坐堂的郑先生就火急火燎赶来,一通问诊过后虚脱地擦了擦额头的汗:
「好险,好险,差一点小命就完了。」
我很庆幸我救了一条人命,再没有什么比这个更能让一个医者有成就感的了。
我告别郑先生,他微微向我颔首:「小姐在此多有不便,还是快回去吧!」
并没有夸赞,我有点不爽。
谁知不过到了傍晚,府里的采买嬷嬷从外面回来,神色就有点不对,看我的眼神躲躲闪闪,发现我也看她们之后就低着头一路小碎步跑掉。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裙袄,又问小荷:「我脸上脏了吗?」
小荷摇摇头,面露愁容,叹了口气。
这已经是她这天叹的不知道多少口气了。
「总叹气会把福气叹没的!」
我有些促狭地捉弄她,可她一反常态并没有什么反应。
我抓住她的肩:「你到底怎么了?从上午回来你就一句话也不说。」
她被我摇得受不住,无奈地拨开我的手:「小姐您怎么不懂?你知道现在满城都说您什么吗?」
「什么?」
「说您医政家的小姐当街和男子……」
「和男子什么?」
「就是……唉,我说不出口!」
她小脸憋得通红,又急又羞,背过身去不肯再说。
我突然明白了一二,后脊隐隐有冷汗渗出。
「可他是病人,我是医者。」
「您现在该看的不是这个,而是男女大防,大防啊!」
她急得手舞足蹈。
大防?
确实是大防。
记得我十四岁那年,鸿胪寺卿柳大人家连夜叩我府门求医。
只因他家女儿在外出游玩的时候被小混混勾了一下小指,她便一怒之下亲口咬掉小指明志。
送来的时候犹自流血不止,痛得几欲晕过去。
我问她为何不尽快包扎,非要舍近求远跑我家里?
她虚弱答道:「城中无女医,我岂可让外男触我肌肤?」
看着她鲜血淋淋的断指,我触目惊心,她却泰然自若。
「舍一小指保全名节,值了!」
后来这件事情传开,所有人都说柳大人家教有方,柳小姐不仅说了一门好亲事,柳大人更是得到了官家的褒奖。
自此之后贞洁对女子的束缚更是愈演愈烈,大家似乎都秉承着一种异乎寻常的贞操观。
不要说像我这样搭脉喂药,就是被人看到了脸,也是了不得的大事。
有因为被人碰了一下肩膀回家投缳的,有被人看一眼划花脸的,还有更多生病了不肯医治生生拖死的。
本来都不算什么大病,看看大夫就能治好的。
那天,爹爹回来以后阴着脸一句话也不说,平日言笑晏晏的饭桌上充斥着一种沉闷的氛围,压得人喘不过气。
哥哥一言不发,妹妹唉声叹气。
我娘犹豫了几番,终于忍不住打破了这诡异的宁静,为我说话:
「品卿也是好心,咱们医者人家哪有见死不救的呢?」
我爹瞪了她一眼,忽地暴怒着拍了筷子:「那也轮不到她呀,丢人!」
长这么大我从未见过他这样,这还是我那温文尔雅的爹吗?
我当时倔脾气就上来了,眼里噙着泪,梗着脖子问他:「我治病救人,哪里丢人了?」
从前我每一次这样他都会心软,毕竟我从未怀疑过他对我的爱。
但这次我好像错了。
他气得胸脯高低起伏,额头青筋暴起,半晌才哆嗦着手指着我:
「男女授受不亲,更何况搭脉喂药这等秘事?你居然还在大庭广众之下,被人、被人……
「唉!我看我就是太纵着你了,把你惯得不知道天高地厚。从现在起去跪祠堂,想明白错在哪里再来告诉我!」
我被锁在了祠堂里,对着列祖列宗的牌位,还有他们悬壶济世的画像。
让我想明白我错在哪里吗?
我点燃一炷清香对着牌位拜了几拜:
「列祖列宗在上,请您告诉晚辈,我救人一命到底错了吗?」
我救了他一条命,他活了,却没有人感念我。
反而无端给我冠上莫须有的骂名:
「他们一定有私情,要不然姑娘家家的为什么要救一个陌生人?」
「这男的也没安好心,别的地方不倒,偏要倒在那家药铺门口。」
「说不定这俩早就坏了规矩,全无忌讳。」
明明我们素昧平生,但在不相干的人嘴里,也许我和他已经有了孩子。
也许还不止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