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府门口，今日罕见的来了一名要弃夫的女子。
“依晋国律令，女子若敢弃夫，当受酷刑，需赤脚走三里火炭，火炭一路从京兆府蔓延至城门口，你可知晓？”
李锦茉微微颔首，声音清冷而坚定：“知晓。”
府尹皱了皱眉，目光在她身上停留片刻，似乎有些意外。
他不是没见过有女子来此，但大多是被夫君虐待、走投无路的贫苦妇人，哭哭啼啼，满身伤痕。
可眼前这女子，衣着虽不华丽，却透着几分矜贵，眉眼间更是清冷如霜，仿佛与这世俗格格不入。
“十日后，来此受刑。”府尹挥了挥手，示意她退下，却又忍不住多问了一句，“你叫什么名字？”
“李锦茉。”她顿了顿，声音轻如风，却字字清晰，“夫家姓顾。”
府尹一惊，手中的笔险些掉落。
顾？京城中姓顾的权贵，唯有那位侯爷——
顾清晏！
容貌俊美，位高权重，那可是京城中无数女子梦寐以求的夫君，她身为侯爷夫人，却甘愿受这火炭之酷刑，也要弃夫，这该是受了何等天大的委屈？
李锦茉没有理会他的震惊，转身离去，再没有任何犹豫。
街边商贩的叫卖声透过飘起的帘子传进她的耳中，马车内，她眼中浮现起几分怅然。
她当然知道府尹为何震惊，京中有太多女子心悦顾清晏，而她，也是万千女子中的一个。
可很早以前，他却是她的姐夫。
他同她的嫡姐李菱歌两情相悦，李菱歌及笄那年，他便迫不及待李家求娶了她，一生一世一双人，宠之入骨。
第二年，便同她生下一个孩子，当即封为世子。
只可惜红颜薄命，成婚不过三年，李菱歌便郁郁而终。
后来，李父心疼外孙年幼无人照料，也同样不愿舍弃顾清晏这个金贵女婿，便又将她这个庶女嫁了过去。
阴差阳错成全了多年夙愿，李锦茉心甘情愿。
成婚五年，她五年如一日的照顾着他们父子起居，可始终不得他们欢心。
顾清晏性子冷淡，只会在深夜床榻间，看着她这张与李菱歌有几分相似的脸动情几分。
每次事后，他都会让人为她送来一碗避子汤，仿佛她的身体只是他发泄欲望的工具。
那碗避子汤，她喝了整整五年。直到有一次，她不小心打翻了药碗，他误认为是她不想喝，冷冷让人给她灌了下去。
她疼得蜷缩在地上，而被她放在心尖尖上疼了多年的孩子，就那样在一旁笑着，仿佛在看一场戏。
李锦茉心痛过，也失落过，但她总忍不住去安慰自己，没关系，人心都是肉长的，她一日日的捂，一日日的把他们当眼珠子护着，疼着，他们父子心中总会有她的影子。
直到李菱歌“死而复生”。
也是那一刻，她才得知当年嫡姐并非死了，而是厌烦了打理后院的主母生活。
她将侯府与孩子视作阻拦她奔向自由的束缚，于是，她胆大妄为，直接假死逃了出去。
直到五年后她玩遍了大半河山，想停脚休息一段时间，便又回到了顾清晏的身边。
两父子欣喜若狂，喜到不在意她的抛夫弃子，不在意她让他们痛苦了那么多年，甚至不在意侯府还有一个当家主母，不仅满心满眼全都是她，还把她接进了侯府，
李锦茉终于累了，她不想再做一个替身，不想再为一个永远不爱她的男人和不会感激的孩子付出一切。
所以，她决定弃夫。
马车很快就到了侯府，李锦茉下了马车，还没走到正厅，就听见了顾之铭的呼痛的哭嚎声以及李菱歌的安慰声。
而随着她的走近，所有人的视线也都落在了她的身上，随后，便是顾清晏的质问。
“之铭不过跟你出去一会儿就吃坏了肚子，你当家这么多年，竟连个孩子都带不好吗？！”
李锦茉一怔，下意识看向了顾之铭的方向，却看见了他与身后的李菱歌眼中一闪而过的心虚，那瞬间她便明白了所有真相。
“今日带他出门的并不是我。”
解释的话音才刚刚落下，顾之铭却指着她，声音肯定，说得煞有介事，
“你怎能撒谎，爹爹，就是她给我吃的糖葫芦，我说了爹爹不让我吃这些，是她说只吃一点不要紧的！”
他的话，九分真，一分假。
而那一分假，便是将李菱歌换成了李锦茉。
他今日分明是和李菱歌出去游玩了。
可顾清晏却对他的话深信不疑，根本不听她的解释，“他才六岁，他能撒谎吗？你口口声声说不是你带出门的，那你今天去干什么了？”
愤怒的质问落入耳中，她却没办法回答，只能沉默不语。
“不是你的亲儿子，果然就不会上心。”
偏偏这时，李菱歌抱着顾之铭，轻轻的一声抱怨，彻底挑起了顾清晏的怒火。
他眉眼一凝，冷声下令：“来人，将夫人带去祠堂，好好反省！”
话音落下，几道身影倏然出现，不由分说就将她架了起来，
暗卫的动作丝毫没有怜香惜玉，她被一路拖走丢进祠堂。
香烟袅袅，她望着一排排摆放的排放，心中却没有太多的悲伤。
以后她确实不会再上心了，毕竟她马上就要离开了。
以后顾清晏与顾之铭，便都交给他们更喜爱的李菱歌吧。
李锦茉跪了一天一夜，一口水都没有喝。
正值冬日，寒风凛冽，她又冷又饿，意识很快就开始变得模糊起来，最后更是直接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仍旧是在祠堂，天色已经完全亮了起来。
不用想也知道，他们从未来看过自己。
好在如今李锦茉也早就不在意了，她推开门走了出去，拖着酸痛的腿回到了自己的院子中，默默开始收拾起自己的行李。
眼角余光瞥见放在一旁的叠放整齐的衣裳与书袋，半晌，她将它们拿了过来。
那是前段时间她连续熬了几个夜晚为顾清晏缝制的衣裳与和给顾之铭的书袋，
不过想来，如今他们也不需要了。
屋中的炭盆仍在燃烧着，发出噼啪的声音，李锦茉缓步走了过去，随后手上力度一松，衣裳与书袋就全都落进了炭盆里。
顺着火舌的舔舐，最后化为灰烬。
房门倏地被推开，她顺着方向看去，就看见了牵着顾之铭的顾清晏。
视线落在她身旁的炭盆中的还没完全燃烧殆尽的灰烬上，“你在烧什么？”
“一些用不上的旧物而已。”她面色不变，解释得敷衍，
好在他们也并未在意，沉默了一会儿后，还是顾之铭先开了口，“娘亲说一会要带我去骑马。”
说完，他的目光紧紧盯着李锦茉，可等来等去，却只等到了三个字。
“那你去。”
他仍有些不敢置信，声音里满满都是震惊，“你就只有这个要说吗？”
闻言，她眼中露出几分不解，故意回道：“我还需要做什么吗？”
而她的对面，顾之铭满脸愤怒，“以往我去哪儿，你不都是各种紧张，非要跟着吗，这次我要去骑马，你不跟着，就不怕我摔了？”
“昨天你不是嫌弃我没有照顾好你吗？既如此我就不跟着了。”
一句话就将他堵的哑口无言，他心中莫名升起些许委屈，看了看她，又回头看向身旁一言不发的父亲。
顾清晏却凝眸看向李锦茉，明白了她的把戏。
“就因为罚跪的事情，你就置气到如今？”
他沉眸，眼中染上几分不悦，即便听到了她那句否认的不是，也并未放在心上，又冷冷说了一句，“跟上。”
说罢，他带着顾之铭转身离开，没有再去看她的反应。
李锦茉无法，只能跟了过去。
马场在京郊一处庄子上，到了之后，李锦茉一如往常那般，提着水壶与吃食默默地站在远处，看着顾清晏带着顾之铭在马场上驰骋。
只是这一次，与他们一同的还多了个李菱歌。
耳畔，是别院里下人的议论声。
“侯爷与李大小姐果然是天作之合，所以小世子才能这样聪慧伶俐吧，举手投足间都颇有侯爷与李大小姐的风范呢！”
“那当然，若非如此，侯爷怎会对李大小姐言听计从，痴心不改？”
“瞧那位，就算嫁给了侯爷又怎样，还不是得不到侯爷欢心，只能在一旁端茶送水？”
谈论间话题从对顾清晏与李菱歌的赞颂转换到了对李锦茉的贬低，可李锦茉却始终神色未变，恍若未闻。
她只是听着耳畔马蹄踩踏的声音由远及近，脑海中不由得想起了第一次与顾清晏的初见。
当年的顾清晏还只是宣平侯世子，他骑着高头大马，带领着大军凯旋归朝，远远看去，就能看见他的意气风发。
百姓的欢呼声为他夹道相迎，李锦茉带着丫鬟随着拥挤的人群走动，心中满是对这个年少成名的世子的好奇。
但队伍行至面前时，不知是人群太过激动还是别的原因，她一时不察，竟被挤了出去，受惊的马匹高高抬起马蹄，惊骇之下，她忘了闪躲，眼睁睁看着铁蹄就要朝她踩踏下来，
千钧一发之际，是他飞身而来救下了她。
那惊鸿一面，便让她将他的身影镌刻在了心间，久久不能忘怀。
如今，她花了五年时间，终于可以，彻彻底底的，将他放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