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
天空是雾色的,行刑令牌掉在地上,然后是飞溅的鲜血。
在一片雾蒙蒙之中,唯有那些大刀划过脖颈之后喷出来的鲜血最为显眼。
温幼宁看得分明,行刑台上的人,是她的爹爹,还有三位兄长。
还有她和娘,温幼宁看着那张脸,那是她最熟悉不过的面容了,每天都能从铜镜里见到的一张脸。
那是她自己。
“不。”
金丝楠木的拔步床,藕荷色的床帐被人轻轻掀开。
躺在床上的姑娘黑发雪肤,双眸紧闭,蹙着眉眼,额上冒着汗珠。
“姑娘又被魇住了,快去寻秋辞姑娘来。”
“是。”
说话的人拿着柔软的绸布沾了温水,轻轻在床上人的额头上擦拭着,她家姑娘这些时日不知怎么的,已经连着半旬了,半夜的时候,总是被魇住。
这不是她第一次做这样的梦了,她知道,明日醒来,她还会记着,可为何?这是,神灵的启示吗?
可连着数日,她只能看到这一副景象,看着家人一次次的死在自己面前,剩下的一切,都好像蒙着一层布,雾蒙蒙的看不清。
她的梦好像还没做完,她该做完这个梦,这样才能醒来。
温幼宁飘在空中,茫然的看着身首异处的自己。
对了,阿姐呢?
温幼宁想起阿姐的下一刻,出现在了另一个地方,那是,东宫?
阿姐在东宫,应该还安好吧。
可她见到阿姐的时候,平日最是端庄明礼的阿姐,躺在床榻之上,姿容狼狈不堪,肚腹高高隆起。
“太子妃再坚持一下,已经能看到孩子了?”
孩子?阿姐竟是要生了,可阿姐如今分明还未曾出阁啊。
躺在床上的人突然朝着她看过来。
“阿姐?”
“幼娘。”那个人张了张嘴,却没有发出声音,她说,“快逃。”
紧接着,便是有人惊呼一声。
“不好了,太子妃血崩了。”
温幼宁眼睁睁瞧着床上的阿姐几息之间就没了生气。
“阿姐。”
躺在床上的人嗡动着唇瓣,轻轻开口唤了一声,然后紧闭的双眼落下泪来,让人觉得哀伤至极。
温幼宁身边的秋辞是这院子里的大丫鬟,性子稳重圆滑,平日二姑娘院子里的事情,都由秋辞负责。
秋辞见着温幼宁这个样子,她们也不敢轻易叫醒人,府上寻的郎中说过,突然叫醒,容易头痛。
秋辞看着旁边点燃的安神香,特意备了安神香,姑娘睡前喝了安神汤,可怎么瞧着更厉害了?
“今日一直在喊大姑娘,不知是不是梦到大姑娘了,要去大姑娘院子里说一声吗?”
山雪岁数小,有些慌神。
“这半夜三更的,大姑娘早就睡下了,等一下去和大姑娘院子里的嬷嬷说一声吧,明日一早再告诉大姑娘。”秋辞捏着帕子,不断擦拭着二姑娘头上的冷汗,眼中也带着些担忧。
这些时日,这上京的郎中都瞧了一遍,安神汤开了一副又一副,却半点作用都没有。
便是秋辞这般性子,心底也生出一股怒气来,怎的都是这样的庸医呢?
床上的人猛然颤抖了一下,突然睁开眼,双眼无神,似是还没醒过神。
“快,倒一杯温茶来。”
秋辞喊了一声,扶着温幼宁坐起来。
“二姑娘可还好?”
温幼宁眨眨眼,没有言语,鸦羽一般的长睫慢慢的动了动,露出一双翦水秋瞳来。
“秋辞。”温幼宁喊了一声。
“奴婢在。”旁边的人连忙应下,温幼宁靠在她怀中,只这个时候,她才觉得,那应该只是一场诡谲的噩梦吧。
那样可怖的事情,怎么可能是真的呢?
温幼宁喝了茶,疲惫的躺在床上。
“二姑娘再睡一会儿吧,奴婢在这守着。”
温幼宁慢慢点头,像是倦极了,合上了双眸。
今夜,应该不会再做梦了。
第二日,天色微明的时候,碧云居刚开了门,就有人来报信了。
温府的大姑娘温仪宁刚起床,正被伺候着洗漱穿衣,院子里的孙嬷嬷走了进来。
“大姑娘,映月轩的丫鬟来传信了,说是昨日二姑娘又魇住了,而且还喊着您哭了。”
孙嬷嬷过去是老夫人身边的人,家里的小辈,都是她看着长大的,尤其家里的两个姑娘,更是掌上明珠。
“庸医。”温仪宁听了,终是按捺不住心中一涌而上的担忧和怒气。
“不是说,是上京最好的郎中吗?怎的半点没有好转。”说着,心中焦急,穿了衣裳就匆匆往映月轩去了。
“大姑娘,如今宫中的嬷嬷还在府上,您可不能这样没规矩。”孙嬷嬷低声拦着一句。
温仪宁放慢了脚步,“我自然知道,可嬷嬷,幼娘从小就是个好性子,只受了极大委屈的时候,才会落泪,也不知道,到底是被何方精怪魇住了。”
说话的时候,他们已经到了映月轩门口了,如今正是七月盛夏的时候,天明之后,几步路的功夫就是霞光万丈。
“大姑娘。”山雪见到来人,赶忙行礼。
“幼娘可醒了?”
“还不曾呢,二姑娘昨夜醒了一次,睡得不好,秋辞姐姐就不许我们去打搅。”
“嗯。”
温仪宁走进屋子里,床帐掀起了一边,露出小半张粉嫩的面颊,只是显而易见的,带着几分愁容。
温仪宁坐在床边,轻轻捋了捋妹妹杂乱的发丝,担忧又心疼。
“从前就是个没心没肺的性子,突然愁容满面的,如何让人不担心啊?”
床榻上的人不知何时睁开了眼。
“醒了?可还有做噩梦?”
温仪宁问了,可床榻上的人却茫然的看着她,好似不认得了一般。
“幼宁,怎么了?”
“阿姐。”
温幼宁开了口,只唤了一声,便扑簌簌的落下泪来。
“幼娘?”
温仪宁看着抱着自己嚎啕大哭的妹妹,梨花带雨的模样,不知受了多大委屈。
他们温家最宝贝的小女儿受了委屈,可他们却一无所知。
“阿姐,你可不可以不嫁太子了?”抱着自己的阿姐,想起阿姐睁着双眼失了气息的样子,温幼宁只觉得自己心悸的厉害。
温仪宁怔了一下,轻轻拍着怀中人单薄的脊背。
“幼娘浑说什么呢?”
“皇命不可违。”
在大辰,左相温靖轩是大辰文人最为敬仰之人。
众人皆知,左相温靖轩乃是寒门出身,大辰建朝百年,第一位三元及第,娶了商户为妻,却依旧一路青云直上。
十一年前,温靖轩力挺当时势弱的太子,也就是当今的明德帝,明德帝继位,温靖轩便成了左相。
那个时候,温靖轩方不惑之年。
五年前,温家大姑娘温仪宁因娴静端庄,才情出众,贤淑温婉,一封圣旨,年仅十三岁的温家大姑娘就成了预定的太子妃。
今年温仪宁已经年满十八岁了,礼部已经订好了日子,今年十二月,便要办婚事,入东宫了。
温家的人今年一整年都在做准备,谁知道入了七月,二姑娘温幼宁却是病了,原本只是气色不好,神色恹恹的,原本以为是暑气入体。
却不曾想,情况是越发严重了,府上寻了郎中来瞧病,一日日瞧下来,换了不少郎中,那般怕苦的人一碗碗的苦药喝下去却是半点没有好转。
“我想着你今日又没胃口,给你准备了糖蒸酥酪,还有茉莉汤,多少吃一点。”
打从起床起,温幼宁便是一副恹恹的模样,听了阿姐的话,点了点头,知道家里人担心,她今日会努力多吃些的。
“这到底是怎的了?你也不同我们说,阿姐可以不逼着你,可幼娘,你这般定然是不行,你瞧瞧你,这才半旬的日子,清减了多少?”
温仪宁是亲眼见着小妹还有些圆润的脸颊,成了如今瘦削的模样。
“嗯,阿姐不必担心。”温幼宁强撑着对温仪宁笑了笑。
温仪宁出了映月轩,往她爹娘的院子里去了一趟。
温夫人江氏这些时日正在忙碌温仪宁的婚事,嫁入东宫,婚事自然有礼部操持,可温府出的陪嫁也少不得。
“娘。”
“宁娘来了,怎的这么早就来了?可用过早膳了?”
“还不曾,女儿是从映月轩来的。”
“幼娘昨夜又不好了?”江氏心中一紧。
“越发严重了。”
“一群庸医,个个自诩医术高超,让我们府上花着银两去请,怎的我女儿半点没有好转。”
江氏说着,忍不住扶了扶额头,“实在不行,让你爹寻一个御医来瞧瞧?”
温仪宁摇头“不妥,娘,这些时日,幼娘心事重重,却不曾和我们说,娘,你知道的,幼娘一向藏不住事。”
江氏当然知道,她生这个女儿的时候,她夫君正是如履薄冰的时候,她也是忧思过度,意外怀上了幼娘。
她常常想,是不是自己那个时候的缘故,才让幼娘打小身子孱弱,所以家中便养的娇气了些,心性稚纯。
如今心事重重的模样,他们自然是一眼就能看出来。
“今日,幼娘问我,可否不成亲,娘,或许与我的婚事有关?所以,先不要寻御医的好。”
温夫人江氏,是商户女出身,江家在大辰,是数一数二的皇商,江氏性子精明直爽,做生意更是一把好手,温大人就更不必说了,那是千年的成精狐狸,三个儿子都是能文能武,大女儿也是个心思极重的。
唯独这个小女,幼年的时候送到别庄温养身子,及笄之后才回了家里,养的纯善又娇软。
江氏倒是可以确定这是亲生的闺女,她兄长以前还曾戏言。
这狐狸窝里怎的生出一只兔子来?
“那依你看,我们现在该如何做?”
“娘,我想和幼娘住上两晚,没有旁人在,幼娘或许会和我说点什么。”
“也好,你看着幼娘,我也放心一些。”江氏看着端坐在那里的长女“再过半年,你就要出嫁了,你们如今多亲近些也好。”
江家不奢望那个荣华富贵,所以对温仪宁的婚事可谓是极不满,她温家的姑娘可一路金尊玉贵的长大,入了东宫,却是不知要吃多少苦头呢。
当天晚食的时候,温仪宁来了映月轩,映月轩前面有一个荷塘,夜晚的时候,荷塘之中月影绰绰。
“阿姐今日要同我睡?”
“嗯,郎中说,你或是忧思过度,我在旁边陪着,或许会好些,我们姐妹二人也许久不曾同榻而眠了。”
温仪宁躺在床榻之上,轻轻拍了拍身边的温幼宁“睡吧,幼娘,阿姐守着你呢。”
丫鬟熄灭了灯火,不远处开了一扇窗户,月色照亮了半个屋子。
“阿姐,你会做梦吗?”温幼宁踌躇了一下,小声开口,梦里很可怕,可那些,真的会发生吗?
“会啊,怎么了?”
“阿姐觉得,梦里的事情,会成真的吗?”温幼宁这几日头疼的厉害,那样的梦境,可是某种预示吗?
“我曾在杂书上看过,有人被神明垂怜,可做预知梦境,不过,此事到底奇诡,谁人知晓真假呢?”
温幼宁拧着眉,预知梦吗?
她能感觉出来,她梦到的事情,每一日都在变多,那些真的会发生吗?
如果她提前知晓的话,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了?
温幼宁这个时候,只恨自己不够聪慧,若是这个梦被神明给了阿姐,阿姐定然知道该如何做。
温幼宁心事重重的闭上眼。
然后,再次陷入那一场连绵不绝的噩梦之中。
这一次,她入眼的是锣鼓喧天,十里红妆,然后是穿着嫁衣的阿姐。
竟是阿姐成亲的时候,温幼宁看着,外面已经落雪了,该是半年后的事情了。
可阿姐走的时候,分明大了肚腹,怎会和现在有关系呢?
温幼宁见着出现在她视线中的人,当今的大辰太子季君廷,也是她的姐夫。
今日是他和阿姐的大婚之日,可眼前的太子却在安慰一个陌生女子。
“这亲事是早就定下的,凝儿宽心,她虽是太子妃,孤也不会让她欺了你去。”
那女子柔声开口“凝儿不奢求这些,只要能常伴殿下身边,便已经是心满意足了。”
接下来的一切,温幼宁都像是在看一场大戏一般,看着阿姐入了东宫,被人陷害,被太子厌弃,直到最后,香消玉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