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下山了,都起来赶路了!不想被狼吃掉就快着点!”
官差抡着手中的长鞭猛地朝空中一甩,发出啪啪的响声。
除了柳家,队伍中还有二十几个罪奴,有些脸上刻着刺青,这样的人一般都是犯了十恶不赦的罪。
柳岁扫一眼,将刚才寻到的尖锐石头塞到袖中。
父亲被母亲搀扶着勉强站起来,柳岁这才发现他的左腿受了伤,走起路一瘸一拐。
她蹲在父亲面前,“我背您!”
父亲不语,扶着母亲宋氏的手吃力地往前走,血顺着裤管滴在沙地上。
柳岁小跑几步,固执地继续蹲下。
“上来!不然大家都活不了!”
宋氏强忍着泪水,将柳齐扶趴到她背上。
“父亲,您的腿怎么了?”
柳齐不知她为何有此一问,当初柳家被下狱,他和二弟柳平受尽刑法,抵死不肯在认罪书上画押。
“在狱中被打断的!”
柳齐声音平静,仿佛说的是与他不相关的事情一样。
柳岁的手不着痕迹地搭在他的脉搏上。
还好,不至危及性命!只是这腿,估计得敲断重新接骨!
她背着柳齐,母亲搀扶着祖父母,幼小的弟弟妹妹跟在身后乖巧地一声不吭。
可她们仍是被落在了队伍的最后。
官差不耐烦地走过来,语气恶劣。
“还不走快点!夜里有狼群出没,我们可护不住这么多人!别拖后腿!”
说完鞭子不由分说朝着宋氏落下!
石子不偏不倚击在官差的腿弯处,两人扑通跪在宋氏面前!
两人面面相觑,却发现根本站不起来。
“是谁偷袭?我们可是奉皇命押送你们的官差,伤了我们可知是何罪?”
风卷着沙石打在人的脸上,远远地传来狼嚎声。
柳岁背着父亲走在队伍最末。
她的脑海中不断吸收着不属于她的记忆。
镇国公柳泰,也就是这副身子的祖父,曾是叱咤战场的将军,他有六个儿子,四个长眠在了战场,剩下的这两个,皆为手无缚鸡之力的文臣。
江南水患,他们领命赈灾,二十万饷银到了他们手上只余五万,一时间饿殍遍野,怨声载道。
朝堂中开始不停有官员弹劾柳家贪墨赈灾银两,导致无数百姓饿死,大量流民涌入京城。
皇帝念在老镇国公从前的战功上,不予理会,可弹劾的奏折快将龙案堆成小山。
超过半数的官员跟商量好了一般,跪在御书房外请求皇帝严惩柳家!
证据确凿,虽然柳家两位儿郎拒不认罪,皇帝迫于压力查抄了柳家,发现了用于赈灾的十五万官银,整整齐齐码放在书房中!
朝堂一片哗然,皇帝龙颜大怒,柳家上下被判流放西北,三代不得入仕!女眷幼子一个也没放过!
显而易见的栽赃,可朝中竟无一人为柳家喊冤!
柳岁轻轻叹口气,祖父为人正直,父亲在官场中亦不会那些左右逢源的手段,估计得罪了小人还不自知。
谁家贪污了银两会堂而皇之摆在最显眼的位置上,生怕别人捉不住把柄似的。
可偏偏这样拙劣的伎俩无一人置疑!
柳齐的胸脯微微起伏,至少证明他还活着,只是那一双眼死气沉沉,再没了从前的意气风发!
胡思乱想间,听得柳齐突然开口,声音轻得似蚊虫。
“岁岁,放为父下来吧!”
她摇摇头,将父亲又往上推了推,怕他疼,也不敢走得太快。
她是特种军医,枪林弹雨中背着受伤的队员,还要护着救命的医药箱狂奔。
柳齐很轻,轻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她背着他一点也没觉得吃力。
“活着才有希望,若是死了,真相就无法大白于天下了!”
柳齐皱眉,总觉得女儿自打醒了之后就与从前判若两人!
流放路上,就属她最不省心,过惯了锦衣玉食的日子,受不得一点苦楚,甚至还会去抢弟弟手中的水。
“啪——”
鞭子狠狠打在柳岁的小腿上,打得她险些没站住。
“照你们这个走法,什么时候才能到?还以为自个是千金大小姐呢!今晚柳家的吃食没有了!老子可不想入了狼腹!”
官差骂骂咧咧,刻薄的话一句接一句地往外蹦。
柳岁咬着牙,嘴中漫开一丝腥甜,强忍着才没出手。
若只是她一人,她肯定打掉他的门牙!
可,如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狼群并不可怕,可怕的是那群不要命的朝廷重犯!
她加快了步子,背上的柳齐轻轻哼了一声。
“父亲您忍耐一会!”
柳齐点点头,身体因为疼痛微微发着抖。
风越来越大,扬起漫天黄沙,让人几乎睁不开眼。
好不容易寻到一处凹地,官差令众人原地休息。
连日来的奔波劳累,好些人几乎才坐下就睡着了。
宋氏赶忙上前帮着她将父亲放在一处平整的地方坐下,血已经浸透了他的裤管。
柳齐面白如纸,唇无血色,气息微弱得像死了一般。
宋氏咬着手背,极力压抑着哭声,泪顺着脸颊无声地滑下。
“岁岁,你父亲他。。会不会。。死?”
柳岁没出声,手指按在他的脉搏上。
失血过多,伤口溃烂!
按照现在的速度,至少还要半月才能到达流放地,依父亲如今的情况,可能撑不到那时候了!
“母亲,您守着父亲!”
宋氏扯着她的袖子,“岁岁,别乱跑,真的很危险!”
她悄悄看一眼脸上带着刺青的十几个壮汉。
柳岁拍拍她的手背,压低了声音,“母亲放心,我心中有数。”
柳岁左右观察了一会,起身去寻她需要的东西。
每走一步,都觉得浑身骨头快要散架,小腿处的鞭痕火辣辣的疼,就像有火在烧。
好在,她寻到了能止血的草药,还有一根巴掌宽的木头,又偷偷挖了些芨芨草根。
官差克扣了柳家的吃食,好在有这些芨芨草根果腹,不至于被饿死在半道上。
她蹲在祖父面前,看着面前苍老却眼神坚毅的老人,心中生出敬意。
“祖父,我想同您商量件事。”
见祖父没开口,她接着道,“父亲的伤如果再不处理,就活不了了!”
祖父定定地看了柳岁好一会,看得她莫名有些心虚。
“岁岁是有救他的法子?”
柳岁点头,握住祖父伸过来的手,骨瘦如柴。
“祖父您信岁岁吗?得将父亲的腿骨敲断重新接上,否则就算他真能撑到地方,日后也无法正常走路了。”
祖母勉强撑开眼皮,手轻轻落在他们握着的手上。
“丫头,祖母信你!”
柳岁努力咽回即将流出的眼泪,“我们都会活着的!”
其实她只有一半的把握,手中只有简单草药,没有抗生素,这么严重的伤不知能不能挨过去。
可,总得试试,哪怕只有三成把握!
宋氏听不懂她说的,可却坚定地站在女儿这边。
“母亲能为你做些什么?”
她看着眼眶通红,因为极力克制而颤抖着的母亲。
“母亲您抱紧父亲,千万别让他乱动!”
柳齐缓缓睁开眼,嘴唇翕动。
柳岁听不清,只得将耳朵凑到他唇边。
“岁岁,我不想成个废人,父亲信你......”
这句话仿佛用尽了他全身力气,人已经晕死过去。
柳家人默契地将她和柳齐围在中间,只要官差不靠近,就看不清她在做什么。
她从衣裳上扯下一条系在母亲的眼睛上。
“不要出声,也不要哭!父亲会好起来。”
听着她平静的声音,宋氏惶恐的心突然就跟着平静下来。
“好,母亲全听岁岁的。”
荒漠安静得吓人,狼嚎声时不时传入耳中。
柳岁专注于手下动作,用尽力气敲断了父亲长错位的骨头。
柳齐虽晕过去了,剧烈的疼痛仍是令他周身颤栗,为防他咬伤舌头,早早在他嘴里塞了根木棍。
二叔柳平看的心惊肉跳,他用手死死捂着嘴,才忍着没叫出声。
太可怕了!
血在身下洇开,很快流进黄沙中。
没有仪器,柳岁只能凭借多年来的经验将敲开的骨头接回去,这个过程中,柳齐醒了一次,被她一手刀劈晕了!
整整忙碌了一夜,天边透出抹微光时,柳岁累极,一屁股坐在地上。
断骨接回去了,血也止住了,接下来就得看柳齐能不能抗过去了!
断骨之疼,可不是一般人能忍受的!
晌午时,柳齐醒了。
他看着被木棍绑得僵直的左腿,又看一眼背着自己的柳岁。
“为父日后还能正常行走吗?”
柳岁点头,“父亲可还能忍?应该很疼吧!”
柳齐沉默,忍着一波强过一波的疼痛,“还好。”
押送的众人排着队领食物和少得可怜的水,因为昨夜克扣了柳家的,官差们倒是没感觉多饿。
罪犯们一个个饿的脱了相,饿到还是其次,主要是渴,折磨的人几乎快要发疯。
柳家九口,只分到三个粗面馍馍和一碗浑浊的水。
一碗水半碗沙,勉强够每人抿一口润润唇。
柳岁没喝,将自己的那一口留给了父亲。
“我不渴!父亲你快喝!”
她摸了摸父亲的额头,烫得吓人,果然还是发热了!
她还在想办法,那边罪奴已经和官差起了冲突。
“凭什么只给老子半个馍?这水还没一泡尿多!”
“老子看你们压根不想我们活着去流放地!横竖都是死,干脆反了!”
官差拔出腰间大刀,目露不屑。
“你们到现在还弄不清楚状况吧!有半个馍就该庆幸了,要是再寻不到水源,全部都得死!听说西北正在闹饥荒。”
官差不怀好意地扫视一圈,“都到了易子而食的地步,你们还在这嫌三嫌四的!闹吧,最后都得进狼肚子!”
脸上带刺青的十几个壮汉听闻此言,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柳家两个小娃娃身上。
他们贪婪地盯着柳恒和柳安,两个小娃生得粉雕玉琢,若是......
然后他们的视线又落在二婶张氏隆起的小腹上,笑得阴森。
柳平将妻子往身后藏了藏,可看着他们凶狠不怀好意的目光,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柳岁将刚寻得的退烧草药捣成汁强喂进父亲嘴里,看了眼伤口,没发炎的迹象,暗暗松了口气。
她抬头看一眼,轻轻拽一把二叔的袖子。
“二叔,回来吃东西。”
张氏瑟瑟发抖,拼命捂着小腹,“夫君,我。。我害怕。”
柳岁不语,悄悄往二叔袖子里塞了几块磨到尖锐的石头。
“二叔,你敢杀人吗?”
柳平白了脸,看一眼吓得躲在身后的妻子,坚定点点头。
“我只准备了这些,若不能一击致命,就别轻易出手。”
“好,二叔明白。”
祖父伸出手,“丫头,也给祖父几块!”
柳岁笑着将石头放在他宽大的掌心中。
“听说祖父从前可百步穿杨,对付这几个毛贼当不在话下!”
祖父弹了弹她的脑门儿,“调皮,竟然打趣起祖父了!”
有馍馍和柳岁挖的草根,柳家人倒是吃了顿饱饭,分得的水全部喂给了发热的柳齐。
不知是不是上天眷顾,柳齐半夜时竟退了高热,人看着也比之前精神一些。
柳岁将三分之一的馍馍塞到他手里,“父亲您多少吃点!”
柳齐握着馍馍,百感交集。
“好,我吃,我定不会拖你们后腿的。”
柳平走过来,也将自己省下来口粮塞到他手里。
“大哥说的这是什么话,咱们可是一家人!到哪里也得兄弟和睦!”
夜已深,大家忍不住困意渐渐睡过去。
只有柳岁睁着眼,警惕地四下张望。
脸上带刺青的几个壮汉显然还在惦记白日里的事,目光时不时就落在柳家歇脚的地方。
柳岁将石头紧紧握在手里,看一眼熟睡中的弟弟和妹妹,十几日光景,原本肉嘟嘟的脸已经瘦得不成样子,嘴上全是血口子。
她不知道凭一己之力是否可以护得下他们!
原主不算一傻到底,她在贴身小衣里藏了十几张银票,可惜在这荒郊野外派不上用场,若是不小心被人发现,还会小命不保!
巡逻的官差只是敷衍地来回走了几圈,就倚在石头边睡着了,临睡前甚至都没检查那十几个脸带刺青壮汉的脚拷是否尚牢固。
前有狼,后有虎,柳岁的手心已经紧张地冒出了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