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
夏。
江城火车站。
几个年轻男人从火车站走出，他们统一穿着军绿色的军装，是这一批退伍的老兵。
几个人身姿卓然，面容出挑，自然吸引了火车站来往众人的目光。
“周哥。”
把军装松垮垮穿着，纽扣也没扣几颗的江粲然，将手臂搭在了身前周扶光肩上。
“部队不是有意想培养你，你怎么跟我们一起退伍了？怎么，不想继续在部队里混了？”
周扶光身高一米八五，身姿笔直，军装穿在他身上没有一处不妥帖的，和吊儿郎当的江粲然对比鲜明。
他们是同一个镇出去的，算是老乡，在部队里自然而然成了朋友。
“嗯。出来干点别的。”
周扶光淡淡应了一声，点了一根烟，吸了一口。
突然，他像是看到了什么，吸烟的动作一顿，目光锐利的往前方人群扎堆处看去。
江粲然顺着他视线看过去，轻啧了一声，骂了一句：“他爹的！这老东西胆子也够大，拐卖人口卖到火车站了！”
他话还没说完，就看到向来从容不迫的周扶光，掐灭了烟头，沉着脸，疾步往前方走去。
*
“老头子，这不是你闺女吧，就你这三瓜裂枣，怎么可能生的出这么水灵的闺女！”
“别是你从哪里拐来的吧？你说实话，要不然我们报警抓你！”
火车站大厅门口，一个独眼的老头在地上铺了一条塑料布，上面坐着一个披头散发的年轻姑娘。
那姑娘长得花容月貌，就是看起来脑子不太好使，坐在那儿痴痴傻傻的，还不断往下流口水。
一看就是个痴呆。
那老头说话也硬气：“她就是我闺女！脑子不好使，我养她到十八岁，总不能白养她吧？”
“一口价，五百块！你们谁想要带回去当媳妇，把钱给我，今晚就能入洞房！”
“别看她脑子有问题，但是该长的地方没一处长得不好，你看这张脸，如果不是脑子不行，你五百能娶到这么漂亮的媳妇吗？”
那老头捏起她的脸，给围观的群众展示，众人视线落在姑娘脸上，不免有些唏嘘。
这小姑娘长得确实好看，唇红齿白，眼如点漆，眉眼如画，看起来是个精明的长相，此刻嘴角却在不断地往下淌着谗水，被老头捏着脸也没什么反应，眼神痴呆呆的。
好看是好看，但是是个傻子，不能干活，生了孩子也不会带孩子，买回家也没用啊！
围观的众人摇了摇头，人群也散开了。
见众人往外走，老头也急了，急忙道：“四百，就四百！等一下，两百好了伐，虽然是个傻子，但是她能生孩子啊，你找哪家闺女这么便宜就给你生孩子！”
一个老光棍听着动了心，停驻脚步跟老头讨价还价：“一百五怎么样？你说能生孩子就生孩子，我还没验过货！”
“一百八，你带回家自己验货！”
老光棍盯着女孩那鼓囊囊的胸口，嘴里露出猥琐的笑，手就朝她胸脯伸了过去：“我想现在就验一下货——哎哟妈呀！谁啊！”
手腕被一只从后面伸过来的手，铁钳一般捏住，老光棍痛呼出声，一回头，就看到一个穿着军装，身材高大，容貌英俊的年轻人站在他身后。
对上对方鹰枭一般锐利的眼，老光棍心口一突，莫名有些心虚，也不敢吱声，收回手灰溜溜的走了。
周扶光抬起眼眸，看向坐在地上的姑娘，然后伸出手，把人一把从地上拉了起来。
“喂，你们干嘛——”
老头咋咋呼呼的叫了起来，就听到身后另一个穿着军装的年轻人跑过来，对周扶光道，“周哥，要不要报警啊？”
“……”
老头噤声，眼珠子转了转，趁其不备撒丫子开溜。
这姑娘是他今天山脚下捡到的，只打算卖点钱，可没打算坐牢。
“喂！站住！”江粲然下意识追了过去。
周扶光站在原地，看着面前嘴里含着什么东西，往下流口水的女孩，拇指和食指扣住了她柔嫩的两颊，强行把她嘴里含着的糖给抠了出来。
然后抬起手，用袖子擦了擦她的脸。
一张白皙精致的小脸，彻底展露在他面前。
长开了，更漂亮了，但是那从小娇生惯养养出来的娇蛮，就算变傻了也清晰可见。
嘴里没了糖，女孩吚吚呜呜的哭了起来，弯下腰就要把糖捡回来。
周扶光捏住她的脸，不让她低头，浓墨一般漆黑锐利的眼眸死死盯着她。
秦宝珠，就算化成灰，我也记得你。
*
是夜。
“呜呜呜……”
“麻麻。”
“麻麻……”
秦宝珠感觉自己身上，一阵冷，一阵热。
太阳穴也一抽一抽的疼。
身上有什么东西在拱她，一边哭还一边喊她妈。
她才十八岁，怎么可能给人当妈，哪里来的野孩子，在她身上滚来滚去，还把她当他妈了？
“麻麻，你醒醒，睿睿以后再也不吃糖了，呜呜呜……”
秦宝珠感觉自己浑身都在淌汗，却怎么也睁不开眼，四肢像是有千斤之重，沉甸甸的抬不起一根手指头，整个人像是陷在了一场梦魇里，神智气若游丝，要被黑暗吞没。
偏偏耳边这个孩子，越来越聒噪，推着她的肩，哭着喊着叫她醒过来。
秦宝珠最受不了小孩子的哭声，使劲睁眼，嘶哑着声音呵斥道：“住嘴！别哭了！还有，你认错人了，我不是你妈！”
蹲在她枕头边的小萝卜头，留着齐刘海，粉雕玉琢，男女莫辨，看起来才三四岁大，身上棉袄的款式倒是男孩子的，漂亮精致的小脸上全是亮晶晶的泪水，呆呆的看了她一会儿，泪眼朦胧的嚎了起来：“爸爸，麻麻不认识我了呜呜呜——”
一楼，正在和江粲然聊着秦宝珠病情的周扶光，听到了周景睿的哭声，脸色一变，放下怀里一直抱着的小女儿鹿笙，疾步往楼上走去。
江粲然跟在周扶光身后，顺势把穿着大红色小棉袄的鹿笙抱起来，也跟了上去。
周扶光走到二楼，就看到周景睿鬼哭狼嚎的从卧室里哭着跑出来，抱着他的腿嚷嚷：“爸爸，麻麻说她不是我妈，她不认我了呜呜呜——”
周扶光蹙了蹙眉。
自从秦宝珠一次牙疼，带她去镇上的牙科诊所检查出蛀牙以后。
家里的糖罐子管控就严格了。
但是周景睿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遗传了秦宝珠爱吃糖。
昨天中午，周景睿馋虫爬上来，和秦宝珠密谋，背着他偷偷去镇上的小卖部买糖吃。
雪天路滑，秦宝珠不小心，在回家的路上滚到了河里。
幸好有路人路过，立刻就把人打捞上来了。
但是不知道是因为受了惊吓还是怎么，迟迟没醒过来。
刚才，周扶光就在和江粲然计划着，要不要送她去县城的大医院看看。
“周景睿，”饶是平日里再心平气和的周扶光，此刻看到闹腾的儿子，也有点来气，看着不懂事的儿子，他眉头拧得能夹死蚊子，“能不能别闹？你妈话都说不清，怎么可能……”
“真的，麻麻刚才说不认识我！”
“你——”
“你们是谁啊？”
一道听起来，有些虚弱的女音，从卧室门口传了出来。
周扶光抬起头，就看到秦宝珠穿着他从城里亲自给她挑的真丝蕾丝睡裙，搀扶在门栏上，摇摇晃晃地抬头往他这边看了过来。
她娇艳的小脸上满是疑惑之色，打量着面前一堆人，黑白分明的眼珠子，虽然难掩恐慌，但依旧很是意气风发的，带着几分娇蛮之气。
她扶着额头，对他们指指点点的：“这里是哪里？你们家吗？我怎么在这里，这孩子是你儿子吗？他好像认错人了，我不是他妈。”
周扶光看着她的神色，眸孔一点一点收缩起来。
周景睿抱着他的腿，再次鬼哭狼嚎起来：“爸爸，麻麻真的不认识我了！不对，她好像连你也不认识了！”
“闭嘴。”
周扶光被他嚎得头痛，一把将他从腿上扯了下来，丢给身后一脸惊愕表情复杂的江粲然。
“粲然。”周扶光盯着秦宝珠，语气和平时一样沉稳，“你带着睿睿先下楼，我和她聊一聊。”
“行……吧。”
江粲然捞起周景睿，又看了眼秦宝珠。
这些年周扶光把秦宝珠养得如珠似宝的，要星星不给月亮，一开始大家伙也不理解他这么好的条件，怎么偏偏要养一个傻子。
虽然说这傻子长得十里八外的姑娘都比不上，但是傻子就是傻子啊。
后来大家也都习惯了。
周扶光在忙事业的时候，乡里乡亲的，还都会帮忙照顾她。
现在……
是醒过来了么？
江粲然抱着周景睿和鹿笙往楼下走，正好看到周扶光高大的身影进卧室，那个整天缠着周扶光的小傻子，此刻站在门口，一脸警惕的看着他，眼里没有一点依赖，满是敌意和紧张。
江粲然有点为周扶光揪心。
一直缠着他的小娇娇，现在变成这样，谁他妈受得了啊？
*
“聊一下吧。”
卧室里，周扶光坐在沙发上，松了松领口。
秦宝珠抬起头看向他。
坐在沙发上的男人身材高大，肩宽腿长，穿着白衬衫，五官生的很端正，很正人君子的一张脸。
卧室里的陈设，在这个年代来说，称得上非常奢华。
秦宝珠出身富裕之家，一眼就能看出，男人身下坐着的那张沙发，是真皮的。
双人床上的四件套，是真丝的。
她身上的睡裙……
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什么，秦宝珠瞳孔地震。
“你你你——”秦宝珠颤抖的手指指着男人的脸，“我衣服呢？！”
周扶光看着她瞪圆了眼睛，不可思议的样子，难得笑了一下：“你什么你——你身上穿得就是你的衣服。”
她的衣服？
怎么可能？
秦宝珠记得很清楚，那天她跟家里人闹了矛盾，离家出走，上了一辆火车，但是在火车上的时候，她不知道怎么回事，不小心从车窗上掉了出去……然后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难道是这个男人，把她救了吗？
看他的模样，和家世，非富即贵，不像是坏人，秦宝珠按捺住身上被换了衣服的不适，勉强笑道：“谢谢你救了我。我家在沪城，能不能拜托你给我父母发一份电报，叫他们来这里接我？放心，感谢金一定会给的。”
男人看着她，却不说话，他长得很周正，很俊美，是那种一看就容易让人放下心防的长相。
但是不知怎么的，秦宝珠看着他，心里有点虚。
这个男人，她明明第一次见，却有点眼熟。
他看了她一会儿，还笑了一下。
正人君子的一张脸，笑起来……却有点妖气。
秦宝珠心里打了一个突。
迅速收回眼。
秦宝珠瞥了眼被关上的门，走过去，打算自己出去找找出路。
拧了拧门把手，却发现门被从外面上锁了。
身后的男人从沙发上站起。
不紧不慢的走到她身后。
高大的身影，笼罩过来，秦宝珠白皙纤细的后颈露在他眼底。
咽了一口口水，秦宝珠有些腿软，还有有些害怕。
男人微微俯下身，有些粗糙的掌心，干燥的包裹住她握在门把手上的小手。
他贴着她耳廓慢慢对她道：
“秦宝珠，你是我六年前从火车站捡回来的。如果不是我，你早就一百五被卖给老光棍了。”
“刚才的孩子，是你的儿子。这里，是你的家。你都给我生三个孩子了，你还想跑哪去？”
